齐如山:谈戏中的行头
齐如山(1875-1962),戏曲理论家。早年留学欧洲,曾涉猎外国戏剧。1912年在北京经常为梅兰芳的表演及剧本提出修改意见,民国五年以后的二十多年间,与李释戡等为梅兰芳编排新剧,齐为梅编创的时装、古装戏及改编的传统戏有二十余出。梅的几次出国演出,齐都协助策划,并随同出访日本与美国。1931年与梅兰芳、余叔岩等人组成北平国剧学会,并建立国剧传习所,从事戏曲教育。编辑出版了《戏剧丛刊》、《国剧画报》,搜集了许多珍贵戏曲史料,1962年病逝于台湾,著作被编纂为《齐如山全集》。
日前有友人来谈,他说他怀疑中国戏的衣服有三个问题让我解释:第一是旧戏的衣服是否可以演现在的事迹?第二是诸葛亮当年穿的衣服就是那个样子么?第三是为什么从前的人也穿箭衣?箭衣乃清朝的蟒袍,从前的人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件衣服?
我听完了之后,看他的神气似乎很不以为然的情形。我说:“你这三个问题,其实只是一件,不过箭衣这一层,还可以算是另一个问题,你问旧戏的衣服是否可以演现在的事情,当然你是以为绝对不能演哪。那么,我可以反问你一句,你以为旧戏的衣服可以演哪一朝的戏呢?若是用这种思想来观察它,是哪朝的事迹也不能演,岂只现在呢?因为旧剧的衣服是斟酌唐、宋、元、明的衣服特别造出来的,也可以说是凭空造出来的,它虽有利用各朝衣服的地方,但它只是作为一种蓝本,绝对没有照样来做”,兹随便说一些。
例如蟒袍乃是戏中的第一等衣服,凡大官有大政、朝贺、办公等等都穿此,可是各朝的制度都没有这样一件衣服,它是怎么来的呢?明朝皇帝穿龙衣,黄缎子绣龙,但官员不能穿,因为奖励安南国王,才赏了他这样一件衣服,系仿龙衣做成的,不过用红缎子绣袍,样子则与龙衣相同,只是四爪,特名曰蟒衣,又曰蟒袍。此后又赏了一次好像是缅甸国王,但我记不真了,后来太监看着这件衣服好看,一则是国王所穿,二则是与皇帝龙衣相同,向皇上讨赏,于是也赏了一件,后又赏了其他太监一件,董宣德年间,又赏了宰相杨士奇等二人各一件,见过记载的只有这六件,而杨士奇绝对没有穿过,一则因系赏番王,二则是赏太监,而自己身为大臣,又不愿穿与皇上同等的衣服,所以他们不肯穿。
按此情形来说,则明朝制度中就算是没有这样一件衣服,有之也只是红的,而戏中把它利用上了,分了十种颜色,所谓十蟒十靠,这些蟒的穿法又有特别的规定,分正色、间色两种,正色为红、绿、白、黄、黑,间色则有紫、蓝、湖、粉、淡绿等色,正色五件颜色定而不许改,为正人所穿,例如老臣穿白色,公忠者穿绿色,亲贵忠良穿红色,莽撞人穿黑色,皇帝穿黄色,又有杏黄、番色两种,亦正人所穿,间色虽也系五件,但颜色除蓝、粉两色外,其余则可通融,皆为非正人所穿,然有时亦有出入,如粉色总是少年人所穿,不一定是不正当之人(我单写了一本书专论行头,将付印,兹不多赘)。
总之这件衣服已经是凭空制造,已非写实,而这种穿法更非写实,请问世界上的官员只有按照阶级穿衣服的,哪有按照品行、性情穿衣服的呢?那么他的品行、性情是谁给定出来的呢?若果真皇帝知道他是坏人,应该穿间色的衣服,那就应该把他革职丢官,又何必留着他穿坏人的衣服呢?不但这一种衣服如此,大多数行头都是如此,就是八卦衣也是如此,因为他能计划事情,所谓能算计,所以给他制了一件有阴阳八卦的衣服以表现之,所以也不是他一人所穿,凡能计算的人都司以穿,例如周朝的姜子牙、汉朝的张良、明朝的刘伯温等等都常常穿此。总之就是参酌各方面的情形做了这样一套衣服,官阶、行业自然也有分别,但品行、性情分别的情形最为重要,古往今来的人,上至唐虞三代,下至现在,都是如此,你若说他不能演现在的事情,那么他是任何时代的事情都不能演,宋元明清已经没有这些衣服,唐朝以前都是席地而坐,没有高的桌椅,三代两汉更无论矣,战国以前没有骑马的,都是坐车,连交战都是如此,所谓革车者是也,赵武灵王以前,中国人没有穿靴子的,而今戏中都是骑马穿靴,坐高的桌椅,请问这样能演么?然而也演了几百年了,也没有人说闲话,也都认可,你说现在的飞机坦克不能演,请问哪一种交战的情形能演呢?其所用的只是竹板刀木头枪,中国四千年来打仗有用这种武器的么?要知道这些枪刀是舞的器具,不是武的器械,不过是用它以舞的姿势表现交战而已,非真表演打仗也,它既然可表演中国四千年各朝各代的打仗,它就可以表演现在的打仗,不过仍须设法用舞式表现而已。
言菊朋之《空城计》
其实有许多事情,旧戏可以演,而写实的话剧反倒不能演,比方曹操八十三万人马,在旧戏中不过用八个龙套便足,也没有人说闲话,如果非写实不可,那就没有办法了,这八十三万军队在整个的台湾岛上也怕不够,就说找够了,光在台上过军队就得几天的工夫,那么这出戏怎样的演法呢?要想演,只好把这一层避免了去,又说高级官长以至部长等等怎么能够唱二簧呢?这种思想尤其简单,以身份来说,姜子牙、廉颇、李牧、萧何、曹参、诸葛武侯、姚崇、宋璟等等都曾唱过二簧,且大唱特唱,甚至皇帝,道德莫过于文王,政治莫过于唐太宗,而也常唱二簧,为什么现在阔人就不能唱呢?
以上这种种的情形,我曾写过几篇文字,登于去年之《中央日报》,此处不必多写了。总而言之,人说旧戏不能演现在的事情,是大家的心思眼光以为它不能演,其实它本身没什么不能演,因为它一切都是特别的规定,不但衣服盔帽,就是连应用的家具物器等等都是特别的制造,不许用真的东西,不分朝代,不分地带,不分时季,在冬天演唱,或夏天演唱,或演冬天情节的戏,或演夏天情节的戏,戏台上都是穿戴使用这些东西,不信请看,《南天门》冻得要死,旦脚也是穿一件青衣,《打渔杀家》到柳荫之下凉爽凉爽,当然是很热了,可是李俊、倪荣等等仍是穿的褶子、开氅,这是按戏中的情节。若按演戏的时候说,《三堂会审》苏三跪着唱一个钟头,冬天冻得起粟,夏天衣服完全被汗水湿透,可是其总是穿郡一件红罪衣。总之就是这么几件行头,演了七八百年了,什么时候的故事也演过,什么样的人物也演过,几百年来多少万万的观众也没有人挑过眼,也没人说它不对或不像。比方诸葛的八卦衣,你说它没有道理不是,可是你在戏台上穿上诸葛亮当年的衣服,恐怕观众还是不认为你是诸葛亮呢。
请看以上所说的这种种组织法有多么方便,多么经济?古人给我们创下了这么一种规矩,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而非改它不可呢?那不是自寻苦恼么?例如演写实的话剧,每排一出戏便须特制衣服、布景等等,总要花许多银钱方能出演,所以闹得话剧总不容易发达,在这经济困难的时期,话剧已经受了很大的阻碍,你为什么又想把旧剧也引到这条道上来呢?那不是傻么?倘大多数观众认为非改不可,那还可以改动改动,但有一个要紧的问题,你想改,也得把旧戏的规矩研究清楚了以后,再宗着规矩去改,不能离开它的原则,倘离开它的原则那得叫作另创,就不能说是改了,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,你万不可用话剧的眼光来批评旧戏,倘用话剧的规矩来评旧戏,那你当然看着它什么地方都是不对的,结果是你所说的话,哪一句也不能使人佩服,以上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反对改良旧剧,各种物事倘日久不改,则必受淘汰,这是一定的道理,但不可与写实办法相提并论才好。
现在再谈一谈箭衣及清朝蟒袍这个问题,箭衣乃明朝官员射箭的衣服,明朝确有此衣,戏中把它利用上了,可也比原式有很大的变动。比方明朝绝对没有绣花的箭衣,但这种考据不在本文范围之内,先不必谈,只说一说它的样式,种类有龙箭衣、花箭衣、素箭衣之分。其样式则一样,小领、大襟、纽扣、瘦袖,长及足,绣龙者曰龙箭衣,简言之为龙箭,黄色者皇帝所穿,红的为王爵将官所穿,绣花者为花箭衣,简言曰花箭,什么花样都可,惟不许绣龙,亦有各种颜色之分,素箭衣则不绣花,亦分各种颜色,如老军、家将、报子、公差等等人物都可以穿,以上乃箭衣的情形。
现在再说清朝的蟒袍,这件衣服自前清光绪年间到现在,戏班中管衣箱的人对于它就没有弄清楚,他们以为它就是龙箭衣,所以戏班中永远没有清朝蟒袍这个名词。可是我在戏班中考查过多少次,其尺寸、样式与龙箭衣大致确是相同,但有极大的分别,就是龙箭衣没有马蹄袖,清朝蟒袍则必须有马蹄袖。马蹄袖三字是俗话,官场名曰挖杭,乃满洲语之译音,咸丰以前的戏箱则只有箭衣而无清朝蟒袍,例如清宫中的老的行头尚无清朝蟒袍,戏班中有此则大致始自同光年间。这件衣服有它的来源,也确与箭衣有相当的关系,此事见于明朝的记载,现在附带着说几句。
某年满州与明朝和好,求明朝颁赐一神及衣服制度,明朝大臣商议后,给了一位土地神,又把箭衣加了两个马蹄袖与之,所以与土地神者,意思是他们不配祀尊大之神,只配祀一小小土地也,箭衣加马蹄袖者,意思是等于马也,这本是明朝人员没有知识的举动,据闻满洲初见大怒,后一思想乃大乐,说这是明朝已把土地给了我们,自当感谢(这与晋文公逃难时野人与之城为同一性质),于是连马蹄袖也接受了,后来卒灭明朝,此马蹄袖之来源也。
谭小培之《四郎探母》
这些年来戏中虽然吸收添用了它,但总未正式应用,故仍无其名,不过因错认箭衣为清朝蟒袍,随便加了一双马蹄袖而已,所以戏中行头到现在还有许多件箭衣,如素箭等等都仍无马蹄袖.大致是正脚所穿之箭衣多有马蹄袖,如《探母》之杨四郎、《武家坡》之薛平贵、《汾河湾》之薛仁贵等等都是,而所有不是正脚穿靠时里面所衬之箭衣,则多无马蹄袖。这是真正由明朝戏班传下来,未曾改动,还存着原来式的箭衣,如差官、老军、家将等等也还都穿此,按以上情形来说,足可证明戏界对此始终是模模糊糊,把箭衣和清朝蟒袍给混乱了,再者戏界这些年虽然利用上蟒袍,可总算还没有正式的应用,因为清朝蟒袍只是在箭衣上添了两个马蹄袖,这还不能算正式的清朝蟒袍,所以还不算是正式的吸收采用.可是戏界人员也都把它当了清朝的蟒袍,所以演《四郎探母》时杨延辉与母亲行礼,有许多北京演员总要把马蹄袖放下来,按这种动作自然是真正清朝规矩,但宋朝既没有这种衣服,又无这种礼节,而竟如此做法,虽自己以为知道的很多,但未免有点不合戏中的规矩,固然不必实事求是,但未免稍犯写实的毛病,所以也总算可笑。
(《国剧漫谈》三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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